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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管理员    发布于:2024-01-19 12:11   文字:【】【】【

  优游娱乐注册-唯一首页“我就是可惜,太子殿下多么好的一个人啊,陛下怎么回回都偏袒四殿下呢……”

  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跪得笔直,一点也没有偷懒,膝盖贴在冰凉的青砖上,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京城昨夜下了雨,青砖又湿又硬,但跪着的那个人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远远望去,嘴角仿佛还似有若无地啜着一丝笑。

  丹枫远远看着,心疼得不得了,却也知道陛下现在在气头上,谁也劝不得。这个人又从来将孝德放在第一位的,不肯忤逆他的父亲半分,说什么都是一丝不苟地照做。

  好容易天色将晚,丹枫终于劝动了太皇太后来为萧洗尘说了几句好话,九清宫里才勉强松口,放了萧洗尘起来。

  丹枫将萧洗尘扶起来,嘴上埋怨,动作却轻柔:“你就是这世上最傻的傻子,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罚你跪?你能不能少跟圣上起一点冲突,他不仅是你父亲还是君主啊。”

  萧洗尘面色苍白,双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额上都是细密的冷汗,却要冲她笑:“我知道有你心疼不就好了吗。”

  “谁心疼你了!萧洗尘我告诉你,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还真是个菩萨性子,明明是太子,却让谁都能骑到你头上来,你下次再这样任人搓圆揉扁,我就随便你!你跪死我也不管!”

  萧洗尘虚弱地笑了,指尖摸上她的眼眶,轻轻揩去她眼角泪水:“骂我就骂我,怎么还哭了呢。”

  萧洗尘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哄她:“我与四弟都是父皇膝下的孩子,四弟小时候流落民间吃尽了苦头,父皇偏疼一些也是有的,我身为长兄,难道还能与他计较这样的事情吗?

  “萧洗尘,我看不明白的是你啊。你明不明白,你是太子,是先帝爷遗旨亲封的太子,如果不是你即位,我们这些站在你这边的人,都会死的。”

  萧洗尘沉默了,手中握着一枚晶莹的玉佩轻轻摩挲,那枚玉佩一看便不是凡品,晶莹剔透,玉质柔和温润。

  他轻轻开口道:“老师教过我,君王的德行,是天下的基石,只有储君的品行端正,国家才会安定。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乃至燃起战火,这是大忌。”

  丹枫看着萧洗尘,眼底涌起一股很深很重的哀愁。她知道,即使她再劝他千遍万遍,他也难以改变此心此志。

  丹枫扔下这句话,将萧洗尘递交到来迎接的随从手中,心如死灰地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雨过天青色的衣裳,雨后的傍晚里,灰蒙蒙的天压下来,这样明媚的青色也沾染了灰霾。

  她一步步走向背后的起伏的朱红宫殿,转过转角便不见了轻盈的身影,像是被长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吞了下去。

  萧洗尘的父皇并非他皇爷爷萧天霁最喜欢满意的那个儿子,从哪方面来说,当今圣上都只能算是平庸至极。

  萧天霁非常喜欢萧洗尘这个孙子,萧洗尘从小是在萧天霁身边长大的,萧洗尘启蒙的老师也是萧天霁亲自挑选的——翰林中风骨、学问、品行都挑不出毛病的姚诚。

  昔年萧天霁征战多年终于平定了多方叛乱,一统天下,他只希望自己能将这个盛世江山交给自己心中信得过的继承人。

  如果不是萧天霁看中了萧洗尘,以今上的水准,别说坐上那把椅子了,摸一下都是亵渎。

  今上有心疾,太医都下诊断说他活不过三十,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萧天霁才会放心大胆地立了今上为太子,今上也在先帝临终的床前赌咒发誓过一定会将皇位传给萧洗尘。

  按理说今上除了父子之情,还应该会对萧洗尘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激才对,可惜的是,这缘来缘去的便是说不准了。

  初时,今上身体不好,子嗣单薄,玉贵妃的孩子在十一岁以前流落民间,玉贵妃本来已经认命,只全心全意地将萧洗尘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萧洗梧流落民间的那几年分外艰难,跟着一个赤脚医生四处行医,吃尽了苦头,机缘巧合被寻回后,玉贵妃自然是当成眼珠子一般来疼爱。

  那药今上每天都吃,一天不断,身体竟然慢慢好转,活到天命之年是不成问题了。

  这么一来,再看萧洗尘这个儿子,他心里自然而然会起一层隔膜,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在提醒他从前的平庸和没用,他的父皇是盼着他能早点死,好将皇位传给自己孙子的。

  今上的偏心和玉贵妃的经营让朝中势力暗流汹涌,不少势力倒向了四殿下萧洗梧。

  偏偏萧洗尘已经定了大半心性,为人端正,以孝悌为先,持身端正,最不屑的就是玩弄人心权术。

  他若是长在明君之下的太平盛世,自然能有自己的一番作为。可如今的宫廷,因为皇帝的偏心,早已是波谲云诡,他看得破那些腌臜,却不愿用同样肮脏的手段去搅弄风云。

  掌灯时分到了,不大的小院里点起灯,宫女推开门,“吱呀”一声响,萧洗尘手里端着一碗鸡汤银丝面走了进来。

  丹枫侧过脸去,柔和的一滴眼泪落下,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羊脂玉般圆润光滑的脸颊。

  她抱着双腿坐着,低低地问:“萧洗尘,我只是在想,要是你娶的人不是我,是不是能让你好过一些。也许你就能顺着你的心意去过活了。”

  他一边给她焐着脚,一边道:“你明明知道,从太傅将你带进宫里那天我的眼睛落到你身上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要在一起的。”

  阿爹的确人品贵重,持身端正,他站在那里,便是“风骨”两个字,门下弟子三千,被天下读书人奉为楷模。

  阿娘去得早,她是独女,阿爹刚直板正,阿娘却是活泼的性子,她年少时候像极了阿娘,仗着阿爹舍不得管教她,颇有些无法无天。

  当时的皇后沈娘娘是阿娘的故交,因此对她格外有几分照顾,怜惜她年幼丧母,又喜欢她闹腾的性格,便特准阿爹在上课的时候带着她一起进宫。

  莲花池底都是淤泥,哪里能捏得起小人来,她费尽了力气好容易才捏了个形出来,竟然叫沈娘娘身边的掌溪姑姑一脚给踩碎了。

  她瘪着嘴,哭了,唬得掌溪姑姑连连哄她,说晚上给她兑桂花藕粉、给她做莲花藕饼,好容易才哄着她不哭了。

  她很生气很生气地抬起头来想看是谁,却见月白锦袍的少年微红了脸,逆着光,他五官的每一寸她都看得好清晰。

  那少年仓促地后撤了半步,头比拱起的手都低,连连告罪:“踩坏了妹妹的泥人,实在得罪。”

  少年见她回礼,又后撤了一步,头更低了,她也忙乱地回礼,看得沈娘娘与周围的宫人一片哄笑。

  她讷讷地答:“若是旁人踩的,我无论如何是要生气的,可不知为何,是他踩的,我就没那么生气了。”

  沈娘娘是个爽朗的性子,当即便哈哈大笑,指着她对彼时尚是皇上的先帝说:“你看看,多好的一门亲。”

  何止是萧洗尘从那之后再也移不开他的眼睛,从她见到萧洗尘的那一刻,她心头就生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汹涌得像是春日的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冲击她的四肢百骸。

  她迷迷糊糊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大概都会与眼前的这个人交缠在一起。

  她那时候在宫里过得是真快乐,有沈娘娘,有太奶奶,她们疼爱她都像是疼爱自家小辈一般。

  听说太奶奶在南朝的家中有一个很高很高的秋千,她便悄悄去求了先帝,在御花园中也扎了一个同样的秋千。

  秋千落成的那日,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太奶奶去看,她看得出来太奶奶很高兴,她一直在笑,可她也只是笑,并没有上去坐过。

  太奶奶摸着她的头发,慈爱地说:“丹枫玩吧,丹枫高兴了,太奶奶也就高兴了。”

  荡起来的时候手仿佛能碰到天上的云彩,还能看见宫墙外面的世界,房屋鳞次栉比,游人如织,她仿佛能听到那些欢声笑语。

  萧洗尘有空的时候会来与她一起荡秋千,他环着她,站在秋千上,强劲的风从耳边冲过,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激起她一阵一阵眩晕。

  帝后二人从未制止过他们在一起,甚至默许了婚事,只等着再过几年丹枫及笄,便正式降下赐婚的圣旨。

  太奶奶老来丧子,即使成了太皇太后,搬进了寿宁宫,享无上尊荣,终究是吃斋念佛,不再过问世事。

  太子顺理成章登基称帝,萧洗尘也从沈娘娘的宫中挪去了玉贵妃宫中,由玉贵妃抚养。

  她和萧洗尘守着丧礼规矩,七日几乎粒米未进,那时他们都是心神俱哀,却还不明白,这对他们的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当时,只是真心实意地,为先帝哀悼,难过东秦失去了这么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

  萧天霁登基的时候,东秦内外交困,国内动乱频繁,矛盾尖锐,国库入不敷出;他离开的时候,国库充盈有余,上下吏治清明,人间炊烟十里不断。

  玉贵妃见那孩子的年纪与自己失去的孩子年纪差不多,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叫过来赏些银子,就是这一面,她看清了那灰扑扑的一张小脸。

  萧洗梧是她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孩儿,失而复得,她将全副心力都投在了萧洗梧的身上,再也顾不上萧洗尘。

  丹枫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玉贵妃的朝阳殿走了水,原本萧洗尘已经逃了出来,但玉贵妃扑上来质问他:“阿梧呢?阿梧呢!不是叫你照顾好弟弟吗?你就是这么做的?”

  他哆嗦着问丹枫:“母妃明明说,接了弟弟就来寻我,为什么我等到昏过去,都没有见到母妃来?她是不是,希望我死。”

  萧洗尘立起身来,手指一根一根攀住丹枫的手腕,不敢太放开,也不敢太用力,他用低低的、欲哭的声音问她:“丹枫,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我?”

  从前阿爹收的弟子,大多是毕恭毕敬,俯身倾耳以请,才能得到老师一两句的指点。

  阿爹看萧洗尘却是另外一种眼神,有种骄傲、满足,像是在看能够传承自己衣钵的继承人。

  只有一次,他们吵得天翻地覆,阿爹第一次拿出了作为师长的威严,罚萧洗尘将满满一盆水顶过头顶,在四面透风的廊下好好反省。

  她悄悄溜过去帮他抄,她实在是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啊,让我阿爹对你发这么大的火?你可一直是他的心肝儿,连我这个独生女儿都要靠后的。”

  萧洗尘的脸在灯下晦暗不明,他持笔的手还有些抖,但却还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罚抄。

  “我说,‘大仁必舍小义,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金,与普通子民的仁义大不一样’,只要最后能够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哪怕牺牲一些小民的利益又如何。”

  萧洗尘冲她眨眨眼:“所以老师罚我抄写《论语》,要我好好想一想君子之道。”

  丹枫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敢说哈,谁不知道我阿爹胸怀道义廉耻,说得好听是正直仁义,说得难听就是迂腐固执。

  当年逃难的时候,哪怕饿死都不吃偷来的食物。你这么说,不是拿着他的底线来翻花绳吗?”

  他们想不到的是,那些圣贤书上写着的语句,是真的会被姚诚当成信仰来遵从的。

  秋闱出了一件大丑事,科举试题竟被沿街叫卖,十两一题童叟无欺,榜上名次按钱取士,江南士子群情激奋,上了一份用血写就的万民书,要求严惩贪官污吏,重考一次。

  圣上身边的秉笔太监收了首辅大人的好处,将这份折子一压再压,满朝文武因着首辅的威压,全部噤声。

  玉贵妃将萧洗尘叫进宫殿里,语重心长地说,他的幼弟刚从民间寻回,手上什么势力都没有,以后难免会受人欺负,江南这件事,不过是为阿梧培养一些亲近的人。

  跣足披发,手里拿着那份上万学子心头血写就的请命书,跪在金銮殿中央苦苦劝诫。

  他当然会触怒皇帝,但在皇帝的雷霆威压之下,姚诚一步未退,声洪如钟,仿佛在满朝沉睡的文武百官耳旁狠狠地敲了一声,振聋发聩。

  他知道静观时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非一个明君,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的迂腐,他知道自己哪怕赔上身家性命,都不一定能改变上位者的决定。

  但他从小熟读圣贤书,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他一生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奉为信仰。

  那抹凄厉的红色,永远地刻进了萧洗尘的心里。纵使岁月流逝,也从来没有淡去一分一毫。

  丹枫去送了他,青年的玄色披风在码头上像是张开的黑色鸟羽,他的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眉眼间消沉顿郁。

  萧洗尘走了,雾沉沉的江面上一船远航,她遥看着广阔的天,顿感孤独,她和萧洗尘,都已是孤身一人。

  她知道,萧洗尘是将阿爹的死怪在了自己的头上,因为他对江南事件的默许、推诿、放纵,让阿爹上诉无门,阿爹迫不得已之下,才会走上那条决绝的死路。

  阿爹大概不知道,他那一死,全了自己的气节,却彻彻底底束缚住了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的手足。

  他明知他的父皇是个怎样平庸、自卑、自尊心强的人,但他不惜以最刚直的手段来跟他的父皇硬碰硬。

  江南科举舞弊案他一遍一遍地说,他的父皇一日不下令审查、不重考,他就一日提醒他。

  他给触怒他父皇的老师办了最风光的葬礼,他在老师的画像挂进文武堂这件事上寸步不退。

  “风骨”能用来形容书生、形容谏臣、形容将军,独独不该用来形容一个困顿在东宫举步维艰的太子。

  如果姚诚不死,一路加官进爵,以姚家的清贵,丹枫做太子妃无论如何都是够格的,但姚诚一去,并未留下男丁,姚家门楣无人支撑。

  丹枫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虽然得太皇太后怜爱,封了郡主,依然养在宫里,但与旁的名门贵女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的。

  许太师历经三朝,一直勤勤恳恳,从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支持他。年轻时候,许太师还曾为圣上挡过暗杀的箭。

  许家一直是圣上的心腹,只在儿女婚事这一桩事上向圣上开过口,圣上没有理由不答应。

  何况许婵鸢的名声极好,百家争求的才女钟情于自己儿子,圣上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所以便很爽快地允婚了。

  圣上难得在这一桩婚事上对萧洗尘有了些好脸色,但凡他肯顺着圣上的心意,娶一个不管在哪方面都对他有助益的妻子,他的太子之位都会稳固得多。

  丹枫也知道许婵鸢对萧洗尘的重要意义,从她得知许婵鸢对萧洗尘有意后,她便窝在太皇太后的宫中一步不出。

  许婵鸢甚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抬着下巴,说要拆掉御花园中那个秋千,赶在万寿节前,为玉贵妃建上一座新的戏台子,她也只是恰到好处地微笑。

  哪怕太皇太后问她,真的不用把秋千给她留下来吗。她明白太皇太后的欲言又止,那座秋千,是她和萧洗尘多少美好的见证,她怎么能舍得。

  家道中落的那些年,她已不复彼时少女心性,世态炎凉,她已经看得太多。她将自己隐形在宫中,不言不语,做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竟然在皇帝要开口赐婚的时候当场回绝,哪怕挨了皇帝一顿血淋淋的鞭子也绝不改口。

  萧洗尘知道,玉贵妃一直想为萧洗梧求娶许婵鸢,毕竟娶了许婵鸢,能得到许太师的认可。

  赐婚萧洗梧与许婵鸢的圣旨下来的那天,册立丹枫为太子妃的圣旨也一起下来了。

  萧洗尘夜晚站在她院中的树下,满身月华,朝她笑道:“这下,你可就不能推脱也不能反悔了。”

  他做出的选择明明是最愚蠢最不可取的,但又偏偏,中了心意,让人不能不,更爱他。

  他喝了酒,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他有些醉,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手里捧着几只萤火虫兴冲冲地跑进新房,他说:“丹枫,快来看,我给你捉了萤火虫。”

  那晚她看着他熟睡的脸,不知不觉便落下泪来,她心底里知道,她愿意为眼前这个人做任何事,任何。

  东宫的紫竹林后有一片清幽的池塘,丹枫叫人在那处盖了个亭子,日子里小憩都爱往那儿去。

  “……四皇子府口风很紧,探不出什么,属下便让人去四皇子妃嫁妆里的药铺子探了探,四皇子妃应是怀孕了。”

  “近日宫里裁剪用度,是从玉贵妃宫里开始的,放出去了好一批宫女,有些由贵妃亲自指婚。”

  “玉贵妃亲自指婚?”丹枫执棋的手一顿,略略思索,搁下了那枚棋子,玉棋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格外清脆,“你继续说。”

  沈五虽然不明白丹枫为何要打断他,但他很快平复好情绪继续说:“是,那些都是伺候玉贵妃许多年的老人了,她多照顾了一些也是应当的。”

  好半晌,丹枫才慢腾腾地道:“说到底你才接过你哥哥的担子管着暗骑,左支右绌的,难免有些差池,这次便算了,下次来回话之前,好好想清楚了。”

  “属下身边的人刚来,还不太懂规矩,将卷宗往太子殿下处也送了一份,太子殿下知道暗骑没散……”

  丹枫白玉般无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龟裂,重重地将一把棋子搁在了棋盘上,心乱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先下去吧。”

  沈五因为自己接连犯了两个错误,很是愧疚,脚步更快,发誓要好好整顿一下暗骑。

  回头时瞥见丹枫深深将脸埋在掌心,深紫色的衣裳在风里飘摇,露出一截脆弱纤白的脖颈来,有一番弱不胜衣的美感。

  暗骑本该由先帝传给圣上,再由圣上传给殿下,但先帝深知当今陛下不堪大用,便在离去的时候把暗骑给了殿下作防身用。

  殿下从江南回来之后便要遣散了暗骑,只说明主身边不该留存这样隐秘的势力,不够磊落。

  这几年太子身边多少暗箭难防,若是没有太子妃暗中周全筹谋,东宫怕是早就换了人。

  只是太子怎么就不肯理解太子妃呢,真是忍心把这些交给她一个弱质女流来操持,风骨大义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丹枫,暗骑行事手段诡谲,四处刺探朝臣隐私,监视父皇、四弟,这不该掌握在储君手中。”

  “萧洗尘,你要做你持身端正的太子殿下,我何曾拦过你?但有些事情,你若是不做,就只能我来!”

  见丹枫气得两眼通红,要淌下泪来,萧洗尘一下子心软了,放低了声线:“好丹枫,你莫要生我的气。我只是……”

  “好了萧洗尘,你别说了,”丹枫用指腹揩了一把眼泪,把刚拿到的一条新消息拍到萧洗尘的心口,“你自己看吧。”

  “你能个鬼,”丹枫毫不客气地反驳,随后扬头一笑,“算了,我永远拧不过你,我就信你能保住我,我就什么都不做,你来试试。”

  按照惯例,元宵这天,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回宫住,天家也能享受一回天伦之乐。

  丹枫到的时候,宴厅中已经很热闹了,皇后去世多年,未立新后,坐在上首的便是玉贵妃。

  丹枫带着笑上前见了礼,玉贵妃略一颔首,便算是还礼了,许婵鸢灿烂地笑着,状似要起身给丹枫行礼。

  玉贵妃连忙拦住她,心疼地道:“你怀了身孕,便不要起身了,你嫂嫂是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当不会在这些事上同你计较。”

  许婵鸢这孩子怀得可真是时候,在冬月里怀上,等生下来正好赶上浴佛节那月,生辰八字上便十分地讨喜了,难怪玉贵妃与四皇子府上都将这件事情瞒得严严实实。

  丹枫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笑得如沐春风,故作惊喜:“有孕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呀。”

  又赶快拦着许婵鸢:“快坐快坐,贵妃娘娘说得对,弟妹是有身子的人了,都是一家人,不拘于这些虚礼。”

  对着满屋子福身行礼的人,皇帝摆了摆手,面上凝重发黑,显然没有什么心思来敷衍这些琐碎礼节。

  玉贵妃自问是皇帝的心尖尖,便笑着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这大好的日子呢!”

  皇帝没说话,萧洗梧在下首开口道:“这样的日子,夫子庙竟垮了,这是大不吉利的,父皇,若不然,请钦天监来问上一问?”

  当今皇上信道、信神鬼之事,这夫子庙供奉着太上老君,是皇帝亲自督办的,每逢初一、十五还要亲自与贵妃去上香祈福。

  “父皇,庙宇坍塌,理应问询当初工部督办的官员,询问天象,岂非舍本逐末,惹得天下人笑话。”

  萧洗尘这话惹得皇帝勃然大怒,他积攒的怒气都爆发在了萧洗尘身上:“你懂什么!你这个逆子!你就见不得朕好是不是?”

  萧洗尘挨了骂,默然未语,但丹枫看得出来,他还没放弃,准备等皇帝脾气过去之后继续劝诫,她赶忙拉了拉他的衣角,将他扯到自己的身后。

  然后端着笑容安抚盛怒的皇帝:“父皇,殿下向来以父皇为尊,殿下的意思是,父皇您是真龙天子,天意自在心中,不需再询问旁人。”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冷哼一声:“多大个人了,还不如你媳妇会说话。你给朕下去!”

  萧洗梧踱步出来,特意看了一眼萧洗尘,眼中带着得意:“父皇,这天象的事情,还是要问一下,毕竟父皇虽是真龙天子,但天象干系着国运,不可不慎重。”

  徐维生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请陛下恕臣渎职之罪,臣,三月以前便注意到了星轨遥动,有妖异之兆。”

  “三月以前你就发现了!现在才说?朕不问,你是不是就不说?”皇帝是真的怒了。

  许婵鸢故作惊讶地捂着嘴:“难道是太子妃?你可别胡说!姚太傅可是我朝股肱之臣,嫂嫂可是忠良之后。”

  她把“忠良之后”这四个字咬得很重,是在提醒众人,丹枫是个孤女,生下来克死了娘,后来克死了爹。

  皇帝心头狂喜,太子妃不祥,那他是不是也有理由斥责太子不祥?因而就有机会废黜太子了?

  萧洗梧眼中生起意料之中的满意,他状似惊讶:“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为了个女人搅乱父皇的国运吗?”

  他正襟危坐,一副公平公正绝不偏帮的模样,指着钦天监:“说!放心大胆地说!不管是谁,有碍朕的国运,朕都绝不姑息容忍!”

  萧洗尘还要说什么,丹枫已经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温柔地朝上面盈盈福身:“妾身相信父皇会秉公处置的。”

  钦天监小心翼翼地道:“也不消如何,只是不祥,要在东南向山峰上的清风庵里住上,日日祈福清身就是了。”

  “这要住到什么时候!”萧洗尘又惊又怒,“清风庵山路不通,人烟罕至,又时有野兽出没伤人,怎能住人?”

  “殿下这就说笑了,天象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钦天监看着恭敬,却是毫不客气地驳回了萧洗尘的话。

  “既然事关国运,那自然需要虔诚些的,为了国运,再小心再谨慎那都不为过。”皇帝摆了摆手,准备同意着人去办了。

  “冬月十三那日,妖门大开,妖孽祸根藏匿于四皇子妃腹中,若是留下,势必要毁坏国运,夫子庙倒塌,便是上天给的警示!四皇子妃落胎以后,务必要在清风庵闭门不出才行。”

  钦天监淡淡地回话:“那个方向,还有四皇子妃,臣看的是谁,四皇子怎的比臣还清楚。”

  “他们是要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拉下去,最后再来动你,我怎么可能会让他们得逞。”

  萧洗尘定定地看着她,浑身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手指不停哆嗦,按住心口,像是呼吸都成了一种困难。

  丹枫面上没有表情,像是毫不顾忌萧洗尘的感受:“萧洗尘,你看懂了吗?他们没拿你当亲人。今天,如果没有暗骑、我没能提前得知这一切,你保不住我。”

  丹枫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语气放得温柔:“萧洗尘,我知道,那些损阴德的事情你不愿意做,那就都由我来做,哪怕最深层的梦魇和邪祟找上我,我也不怕。”

  萧洗尘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他眼底最深最深的情绪,是恐惧:“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旦失手,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那些名利地位我统统都不在乎,四弟想要太子之位、想要皇位,大可拿去就是,那个皇位不值得让你为它冒险。”

  “你必须想!你如果输了,我会怎么样,你不知道吗!萧洗尘,成王败寇,你从小在宫里长大,不至于如此天真吧!”丹枫提高了音量。

  萧洗尘的愤怒像是被戳破了皮的气球,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丹枫,我都知道。你放心,我早已安排好了你的退路,等到了那一天,自然会有人送你出宫。”

  “萧洗尘!你觉得我是因为贪生怕死才去做这些事情的吗!”丹枫真的怒了,“你被高墙圈禁,那我就陪你圈禁,你被贬为庶民,那我就给你洗衣做饭,你若被杀,那我也绝不独活!”

  这一晚上的殚精竭虑、劳累奔走让她一瞬间没能缓得过来,身子向后,手慌乱之中抓向桌角,但是没来得及,眼前一黑,丹枫感觉自己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再醒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围了一屋子的太医仆从,萧洗尘一直坐在她床边,眼角红透了。

  她颓然地靠上背后的迎枕,捂住脸突然笑出了声,一声比一声苍凉,一声比一声尖锐,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丹枫的长发散乱,她的脸埋在头发下,哭声传出来:“萧洗尘,这个孩子,别要了吧,别要了……”

  丹枫蓦然抬头,满脸是狰狞的泪痕,她眼里的恐惧、担忧、惊慌揉成一大团,狠狠击中了萧洗尘的心。

  “许婵鸢的胎那样金贵地养着,一样被我弄了下来,换做是我,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萧洗尘,怀胎十月,这太长了,我只怕我保不了他。

  有我一个人日日夜夜为你担心受怕就够了,萧洗尘,没必要,再多加一个孩子。”

  “那你就给我一个承诺!”丹枫歇斯底里地对着萧洗尘吼道,两行泪从脸上落下,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些哀求,“不要,不要让我,每天,都在为你担心。”

  萧洗尘要去拉她的手,丹枫这一次别过了脸,挣脱开了他来牵她的手,不肯看他、不肯妥协。

  “丹枫,不要拿自己来威胁我。你明知道,我最不愿的,便是你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他在她头顶沉沉地叹气:“丹枫,你信我,我以后,会护住你,护住我们的孩子。”

  萧洗尘说过以后那些事都由他来做之后不曾食言,第二日便派詹事来丹枫这里取走了这几年所有的暗卷。

  丹枫倒并不担心他会应付不来。萧洗尘可是由孝武帝亲自带大的,他的能力不成问题。她担心的是,萧洗尘会下不去手。

  夺嫡早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斗争,萧洗梧对着东宫虎视眈眈,手下搞阴谋诡计的谋士不计其数,更何况还有玉贵妃背后的整个苗疆。

  她本以为萧洗尘会下不去手,最终还是要她在暗中为他周全好一切,但萧洗尘做得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

  他不声不响,让旁人建议,将苗疆收归东秦所有,去掉苗疆世代割据的独立政权,并在苗疆设置安护府。

  这是利于东秦的大事,皇帝没有理由不同意,甚至难得地夸赞了萧洗尘两句“妥帖”。

  玉贵妃出身苗疆,自然不肯让人取缔了政权,扭着皇帝哭闹。萧洗梧也同他母妃一起求情。

  不管他平日里有多么宠爱玉贵妃,她也终究是个苗疆女人,而萧洗梧的身上,流着一半苗疆的血。

  萧洗尘不过勾了勾手指头,便在皇帝与萧洗梧这许多年亲密无间的父子亲情中凿出了裂缝,同时还让萧洗梧失去了苗疆的支持。

  因为他清楚,再怎样的父子、夫妻,也是皇家人,一旦涉及到国家利益,他那个父亲就是再怎么昏了头,也不可能被一个女人左右。

  朝中形势渐渐明朗,萧洗尘本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眼下展现了心机与手腕,朝臣自然归心,甚至连皇帝,都不再动不动对萧洗尘疾言厉色,渐渐有了父子温情。

  怀孕之后丹枫渐渐嗜睡,经常是她睡着了很久萧洗尘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清晨她还没来得及起身,他就已经在外间洗漱后走了。

  丹枫实在不放心,召来太子詹事,细细询问她怀孕这几个月里朝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那晚他果然早回来了片刻,看着在灯下给孩子绣虎头鞋的丹枫,脸上扯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来:“在等我?”

  丹枫笑,举起手里的虎头鞋问他:“对啊,我在想这眼睛是嵌颗猫眼好还是嵌颗珍珠好,就想等着你回来了问一问。”

  丹枫手捧住萧洗尘的脸,手指从他的眉骨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到眼睛,嘴巴,她看得很仔细,一点都不肯放过,萧洗尘便也配合她,闭上眼睛任她观赏。

  丹枫刚想开口询问有关朝堂上的事情,萧洗尘便打断了她:“丹枫,别问,你只需要担心虎头鞋绣得好不好看,外面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等院子里的凤仙开了,便拿来染指甲,我亲自给你染。我的丹枫,以后只需要操心这些就好。”

  萧洗梧失去了来自苗疆源源不断的支持,玉贵妃与皇帝的情分也被削减,萧洗梧平生第一次吃了来自父亲的挂落。

  当他像从前的萧洗尘一般跪在九清宫门口时,他才晕乎乎地突然意识到,龙椅上的那个人不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君王。

  但终究玉贵妃在宫中朝中经营多年,她也并非吃素的,四皇子一党的反扑来得迅速直接。

  沈五询问萧洗尘是否要弹压的时候,萧洗尘扫了一眼公文,淡淡地说了句:“不用,他们是自寻死路。”

  萧洗尘所料不错,他已经提醒了众臣萧洗梧是异邦人之子的事情,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臣子都不会再站到萧洗梧那边。

  现在能支持萧洗梧的,要么是已经陷得太深、实在拔不出来了的,要么是朝中新贵,依托着萧洗梧才能站稳脚跟。他看起来在朝上一呼百应,实则却是根基薄弱。

  萧洗梧打出来的招,萧洗尘都照单全收,萧洗梧觉得自己像是占尽了上风,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徒费银钱资源外,全无作用。

  即使户部尚书是萧洗梧的人,也不敢帮他做这样的假账,为了保命,只好带着账本来投靠了萧洗尘。

  很多小老百姓都是勤勤恳恳地做了一年,交够了赋税,留下的只剩下口粮和种子粮,收第二次赋税无疑是要逼着他们去死。

  等到湖州带血的万民书送到皇帝龙案上头时,这件事已经闹大到无法收场了,是皇帝想包庇萧洗梧都包庇不了的地步。

  皇帝痛心降旨,给了萧洗梧一个献王的爵位,挑了江南最富庶的那一片给他做了封地,令他不日便启程去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萧洗尘进展得这样顺利,丹枫本应该高兴,可她心底却不由得起了一层厚厚的担忧。

  他眼底清澈的光泯灭了,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夜之间便密密麻麻地笼罩住了他。

  恰逢萧洗尘生日,丹枫高兴之余便将生辰宴办得大了一些,满东宫上下都赏了半年的月钱,也破例准许上上下下的人饮酒。

  连最沉稳的几个詹事都不由得喝得酩酊大醉,兴奋地拍着桌子大喊“苦尽甘来了”。

  丹枫推开上书房的门,萧洗梧一个人立在角落,没有点灯,仰头看着一幅字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扶着肚子慢慢走了过去:“你怎么把这幅《离骚》拿出来了?不点灯能看得清吗?”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湖州那些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的血,就淋在我脸上。

  老师在世时,不止一次对我强调,储君的德行是国家的基石,储君心术不正则国祚倾斜。储君,当胸怀天下,对苍生有悲悯之情。

  “我实在是个卑劣的小人,为了争权夺利,让我的子民来替我承担,他们何辜。等到了那一日,九泉之下,我该有何颜面得见老师和先贤。你说,他们会怎么惩罚于我。”

  丹枫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地道:“让他们来罚我。是我诱使你做出这些事来的。要死,要报应,那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好了,萧洗尘,我只要你好好的。”

  萧洗尘缓缓地摇了头,将丹枫箍进怀里,像是要揉进血肉里:“丹枫,不可以。我要你也好好的,我只有你了。”

  眼下大局已定,萧洗梧去封地的事情已然是铁板钉钉,玉贵妃身后少了苗疆的支持,精神也大不如前。

  萧洗尘心下不由得动了一些恻隐,不管怎样,玉贵妃总归是曾经领着他放过风筝,在他年少时扮演了给予温暖照顾的母亲角色。

  萧洗尘像往常一般进宫,宫人见着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一直到他走出很远了才敢慢慢起身。

  萧洗尘默然,跟着锦秋穿过一层一层纱幔,还是在外殿停下了,他略略低头:“就在这儿吧,贵妃娘娘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吧。”

  玉贵妃便叫人扶着出来了,看得出来她的确是病了,病得很重,千娇百媚的美人面如今苍白得像是被风雨洗去了颜色。

  萧洗尘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怨的,终究那是你自己的亲生孩子,你为他筹谋也没什么错。”

  她想摸一摸萧洗尘的额角,萧洗尘抿着嘴,躲了过去,玉贵妃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良久才收了回去。

  她哀求地看着萧洗尘:“不要怪你弟弟,都是我挑唆的,我死之后,你能不能,能不能多照顾他一些。”

  她叫人端出一个梳妆盒来:“这是我在你们兄弟成亲那年备下的,婵鸢有一份,丹枫也有一份。当年没有给,是怕你不收,带回去好吗?便算是你原谅母妃了。”

  “玉娘娘糊涂了,我的母妃,是懿淑皇后,我母亲的妆奁,在丹枫过门那年我便给了她了。”

  走出朝阳殿,宫墙上灿烂无比的晚霞一下子吸引住他的眼球,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划过那游梦般的天境。

  丹枫近日怀着孩子,睡不太好,昔日凝脂般的皮肤显出些暗黄来,她便不依不饶地扭着他闹,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眼中柔软得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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