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翠（二）转眼又过了三个月，蒋鸿升每天假笑到肌肉发僵，眼角多出了两条假纹，小厮们都说画眉姑娘入门后，少爷看着没那么吓人了；我每天坚持吃一斤以上酸杏，吃到府里的丫鬟都在传我有喜了，就连他娘，也因为这个流言，对我态度好了很多，偶尔会来我这里坐坐。但无论我和蒋鸿升如何努力，依旧没挡得住他爹想抱住黄大官儿大腿的心情。
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气急败坏的来寻我商量对策的时候，我正没心没肺的和婢女小鹊蹲在湖边钓草鱼，听到有人喊我，回头就看到他黑如锅底的脸，兼之蹲久了猛然起身一阵发晕，脚下一软一个猛子扎水里了。
对于极其怕水的我，在进入水中的一刹那，就开始反射性的大口呼吸，在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在浑浊的湖底，看见有一双手和一张焦急的脸，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带我离开。
“瞅你这点出息，我能吃了你不成，居然吓到跳湖！”蒋鸿升头发半干，坐在我床边一脸没好气。
我裹着厚厚的被子试图辩解，想了想觉得头晕发昏了掉湖里好像更丢人一些，索性闭嘴听他说。
小鹊端来了两碗姜汤，他拿起一碗一饮而尽，拦下我伸向姜汤的手，体贴的一口口吹到合适的温度喂到我嘴边，姿势极为熟练，此时屋内已经无人，我看着他氤氲热气中的脸有些微微发怔。
他把勺子送到我嘴边，看我盯着他，有些不自在：“你因我落的水，少爷我做慈善不行吗，趁热喝了！”明明是驱寒微辣的姜汤，我心里却有些微甜，乖乖低头咽了。
为了体现对我这个妾侍的重视，蒋大公子在成婚前一日，特意带着我出去逛街散心，好缓解我的伤心，那日，蒋府的丫头小厮们都看见我红肿着眼睛一脸委屈出门，蒋鸿升看似一脸怜惜的挽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对自己下手还真够狠。那薄荷油，我闻着都刺激，你居然直接抹眼睛上。“
我一脸谦虚，“敬业而已，主要还是怕你克扣我的工钱”，不涂薄荷油，如何能掩饰早起眼睛的红肿呢？
我真的很久很久没这样轻松自在的出来过了，回想起入畅春院之前，一路担惊受怕，偷抢拐骗，进入青楼之后，每天换另一种法子偷抢拐骗，就算偶尔高兴的日子，也像透过了纱窗一样，连光都是灰蒙蒙的。
待行至半路，我两手已经满满，看到不远处自己很久没光顾的首饰铺子，拉着蒋鸿升的袖子就要往里闯，却吃了个闭门羹。
两个侍从客客气气的在门口拦住了兴致高涨的我：抱歉了姑娘，今日霁月阁有贵人，请您改日再来吧。
我有些失落，道声无事刚准备离开，就听见身后蒋鸿升冷笑一声：贵人？难不成要把整个霁月阁买下来，大家各自看首饰互不打扰，难道还会抢你们的不成？
空气中火药味有些重，我悄悄拉了拉蒋鸿升的袖子，正想宽慰他几句，却听见了霁月阁紧闭的大门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两个侍从忙不迭的把门打开，一位少女在众人的拥簇下走了出来。
这少女身着青纱绣粉白色海棠披风，头上已经带好了白色细纱帷帽，末端坠着大颗淡粉色南珠，好像极怕见风，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行至我们身边时，她身旁一个着淡黄色芙蓉长裙的丫鬟停下来向我们福了一福：姑娘公子有礼，我们小姐托莺儿向二位道个不是，小姐嘱咐，今日霁月阁内的首饰随便姑娘挑，都算在沈府上。“
进门的一刹那，我鬼使神差的回了下头，不远处一辆气派的四乘楠木马车内，一张少女的脸一闪而过，依稀有些眼熟，我回忆了一下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也就不去想了。
本来想敞开了买，被那个莺儿这么一说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逛了半晌，只选了一只桃花银钗，刚准备往头上试戴就被人抢了下来。
“是是是”我一脸狗腿相，“夫君最大方，那……掌柜的，给我看一下那对大雁式样的琉璃钗吧“
从一进门我就一直在看那对琉璃钗，钗身呈绿色，末端的大雁栩栩如生闪着金泽，整支钗闪着莹莹流光，像日出时金色的日光照向湖面的绿波。
我揽过一面铜镜，看蒋鸿升略带笨拙的帮我将琉璃钗插在鬓间，镜子里影影绰绰一双人影，美好的让我觉得不真实。
逛逛吃吃转眼到了傍晚，我们包下了清水河的一座画舫，屏退众人后相对而坐自在吃酒，不远处的船上想是有人招来乐师舞女，远处渔火点点，晚风习习，偶尔有丝竹声入耳，如此惬意的环境下，蒋鸿升却一脸严肃的说有话叮嘱我。
“这……不好吧”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他未来岳父老泰山的家世，有些打怵，“而且，你就不怕我真的与她吵起来，闹得家宅不宁？“
我心中正感动，他又补充：“你虽看着嚣张，但其实内里怂的很，给你天大的胆子，你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絮絮叨叨，终于忍不住又一次试图踩一踩他的雷区：“我打听过，黄小姐其实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精，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抵触呢？如果说只是不满蒋老爷的安排的话，你的这些做法也实在是……实在是有些过了。“
一口气说完后，我迅速低头不去看他的脸，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表情，过了半晌，他还是沉默不语，我忍不住偷偷抬头打量他，发现蒋鸿升坐在我对面，跳跃的烛火映的他的脸忽明忽暗，整个人好似陷入了一种深层的回忆中，脸上露出了深深地愧疚。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轻轻开口：“我年少的时候，和一名女子有过约定，在我心中，那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把她弄丢了，所以，即便我现在娶妻，她也是我心目中的唯一的妻子，没人可以替代她。“他抬头看向我，”找你来，是因为我发现你是一个非常有目的性的人，你爱钱，你想离开畅春院，有安定的生活，这些我可以给你，作为回报，你可以在我身边帮助我，提醒我，不要开始新的生活。
交代清楚这些事情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开始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酒，三壶酒后，他歪歪斜斜的趴在小几上，几绺碎发散了下来，挡住了微皱的眉心，在点点烛光中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温柔，像小时候家中豢养的大狗狗，我看左右无人，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捉住。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试图转移话题：“天色晚了，咱们该回去了，明日你还要娶亲呢……“
我话越说越轻，过了一会才发现他其实并未醒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清棠，你放心，你等我，我来救你，我一定来，你一定要等我…… “
这么多年，他早已不认得我，我能让他记住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名字了，就连我们二人年少时互赠的玉佩，都被阿爹阿娘强行夺走，没办法，为了保住我的命，我必须抛去所有的过去，谁曾想兜兜转转十余年，我们又以这种方式见面。
这几个月，我已经安排小鹊打听到，黄家小姐，脾气爽利，气质斐然，是个顶顶好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女子来当蒋家的当家主母，一定非常合适，虽不知为何，但是少时的我，像是蒋鸿升的枷锁，牢牢地将他锁在自己的愧疚中，而现在这样的我，情愿他永远也不要认出，情愿他慢慢忘记掉。
我趁着他酒醉，轻轻的亲了他的鬓发，然后把附近等候的小厮叫过来，扶着他回府了。
蒋鸿升和黄婉萝成亲当日，整整一天，我的耳朵边都是隐隐的鞭炮和唢呐声，整个蒋府都穿红着绿，俗气的很。我被蒋大人禁了足不允许去前厅观礼，正合我意，我换上淡青色的曳地绣合欢花长裙，不许小鹊为我挽发，素面朝天的蹲在我院子里的池塘旁边钓鱼。
夜色渐渐浓了，我兴致不减，让丫鬟拿来古琴和荔枝酿，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对着点点流萤漫不经心的弹几下，又弹几下。
蒋鸿升身着正红色喜服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惬意的场景。看着我披头散发的样子，他失笑到：“你这里倒自在，我今天可是忙碌了一整天。”
我被他这么一说突然有些火大：“我倒是想去观礼，这不是被禁了足、怕我耽误蒋公子的好事么！哼哼，一整天噼里啪啦呜哩哇啦的吵也吵死了，当本姑娘愿意去看呢！“
蒋鸿升微微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今天说话这么硬气，通往凉亭的另一边，小鹊正一脸愁容的端着一壶樱桃酿快步走来，看到蒋鸿升也在，有些心虚的退后两步，想从另一条小路绕路离开。
“送到少夫人屋里，顺便和她说我今日在画眉姑娘这儿歇下了，她今日辛苦了，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话，蒋鸿升转过身对着我，略带严肃的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我管你是几，起开！”许是酒壮怂人胆，我今天嚣张的不行，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醉的，脸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微微沁出了汗。
下一秒天旋地转，还没回过神我已经躺在了蒋鸿升的臂弯里，迷迷糊糊中，只听见他悄声对我说：“做的不错，把一个宠妾的委屈和不甘心表现得很好，我差点都要相信了，回头给你奖励。“
是啊，我正演戏呢，我眼睛又酸又涨，我朝他的怀里偏过头佯装撒娇，把眼角的一滴眼泪蹭在了他的喜服上，这衣服料子极好，眼泪落在上面转眼就被吸干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衣衫齐整的躺在床上，一旁的湘妃榻上有蒋鸿升换下堆作一团的靛蓝色外衫，想来昨夜他又在我这里歇息了。
小鹊看到我醒来，吩咐小丫鬟端来一碗醒酒汤，笑吟吟道：“昨天入夜少爷来寻少夫人，看见少夫人醉酒，赶紧把您抱回来了，今早临走前还吩咐小厨房做好醒酒汤，夫人快趁热喝了吧“。
我接过醒酒汤，慢慢的喝下一口后说到：“以后不要叫我少夫人了，新夫人已经过门，我不过是个妾侍，叫我画眉姑娘即可。”
大家大户的妾侍，不是由家中丫头抬举成的，就是由父母长辈出面在外面聘的清白人家的姑娘，寻常大户也有互赠舞女歌姬的，但需要向正头夫人敬茶，由正头夫人点头后，方能成为正经的妾侍，我现在的位置，属实尴尬了些。
小鹊想起蒋鸿升昨日成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怕我伤心，红着脸绞着帕子，过了好一会才轻轻说到：“我知道了，早餐已经好了，我服侍姑娘吃早餐吧。”
我看到她的脸色，知道她为我难过，连忙岔开话题：“整日坐着闷得很，我看府里的青梅熟了，不如我们待会摘来制些青梅露来喝。”
蒋府东小院有一颗梅子树，花匠林大爷不仅能料理花草，伺弄果树也是一把好手，蒋府后院的一片桃林和我眼前的这颗梅子树能长得如此茁壮，都是林大爷精心照顾的成果。站在树下向上看，能看到细细碎碎的花下已有不少成熟的青梅。
我和小鹊不得要领，一人手持一根竹竿打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青梅落下多少，我又气又累，手心全是汗，再一次奋力挥杆的时候，只见手一滑，直直的甩向身后。只听得身后有女子“嗳呦！”一声，我身旁的小鹊听见动静向后身后看去，转眼间小脸已经煞白。
我心知不好，连忙回头，看到一个身着正红色绣金线牡丹长裙女子，整个人气度华贵，手搭在胸口，正一脸惊讶的看着我，我的竹竿落在她脚边，想来并没有打到她。
看她并未受伤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转眼又是分为难：作为蒋鸿升安插的搅……棍，我此时应该拿出我宠妾的高傲与矫情样子来，扭头走掉比较好吧，但是毕竟是我理亏在先，吓到人家，是不是上前赔礼认罪比较好呢？
事实证明，我的身体比心思更诚实，当我跪在少夫人面前的时候，我的内心还在纠结中无法自拔。
“你就是夫君宠爱的画眉姑娘是吧，你起来吧，这次并没有伤到我，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低声应了声是，待小雀把我扶起来后，我才有空打量一下这位少夫人，只见她一张芙蓉秀脸薄施脂粉，鬓边簪了一支展翅欲飞的赤金凤钗，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装饰，眉眼间并不像我想象中闺阁女子那样娴静淡雅，反而那一身红裙，衬着她的柳眉杏眼十分英气。
她一双橘红色的绣鞋轻点地上的竹竿，一脸好奇的问我：“你们这是……要捕蝉？”
多大人了还捕蝉，那也太不着调了，我心中腹诽面上赔笑：“我和侍女闲来无事，寻些青梅做成果酿来喝，您要是喜欢喝，回头我……“
我话还没说完，裙摆已经被小鹊重重的扯了一下，几乎同一时间，少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妈妈也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下。
我识相的闭了嘴，对面的少夫人也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带着一丝疏离感对我说：“那便不打扰画眉姑娘的雅兴了。“随后转身朝另一方向离开，她身边的妈妈还抽空回头瞪了我一眼。
这一眼看的我心惊肉跳，等蒋鸿升隔天来我院子里的时候，赶紧把这事和他说了。
“没有，但是她身边的那个婆子脸色不大好，好像要活吞了我一样，我真怕哪天你出远门了，她杀上门来揍我一顿。“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冲他抱怨。
蒋鸿升当时不乐意了：“一个奴婢，她也敢动你？！这家还姓蒋呢！回头我也给你配俩婆子，省的哪天真打起来“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笑嘻嘻的上前给他打扇，一副狗腿相：“夫君威武，夫君英明！”
蒋鸿升听得一脸受用，嘴上却不饶人：“把你打坏了，我还得安置你，然后再去寻一个头脑简单的青楼女……”他觉得自己说的过了，连忙闭嘴。
我心中像被谁刺了一下，面上依旧不显，只当没听到，扭头看廊下小鹊指挥几个小丫鬟有条不紊的将去蒂洗净的青梅和大块冰糖一起放入小罐密封。
我心里还有点气，闷闷的“嗯”一声，他也无言了。天上有一层轻轻的薄云，阳光落在身上也只是淡淡的一层。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们二人的气氛莫名的有些尴尬，蒋鸿升接连几日睡在书房。听小鹊在外院打听来的消息，少夫人好似并不在意蒋鸿升，依然早起向公婆问安，回来吃饭，闲来逛街赏花，晚上继续独守空房。少夫人不醋妒，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去找蒋鸿升。
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而潮湿，我速来讨厌这种湿漉漉的天气，干脆连门都不出，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贵妃榻上，一手拿话本子，一手拿小鹊给我做的甜食。
渐渐地，院子里开始有些闲言碎语，有的说蒋鸿升迫于岳丈黄家的压力，要把我送出蒋府；有的说蒋鸿升开始喜爱少夫人，要抛弃我。还有的更夸张，说我惹怒了少爷，所以被禁足了……
这一日我在簌簌的雨声中醒来，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只听“吱嘎”一声，小鹊推开门进来，一脸不悦。
“怎么了这是？”自我入府，就是小鹊一直在旁贴心服侍，小心打点，很少见到她这样。
